河流的出嫁形式--杨村
本港讯 (杨 村)车泊在山口时,我脚下的土地可能是台江与施秉或镇远的地界了。四野都是耸入云天的林木。山风从谷底吹来,只有鸣蝉的声音,深入心灵。此刻,我的远处出现了一条河流,小村在河畔上倒映着幽黯的轮廓。于是,我又要奔向那条河流了。此刻,阳光照耀着正午的山冈。
知道这条河流的名字时,我停留在一处宽阔的谷湾。我向坐在门根上捶布的老妇人探问这条河流的名字。老妇人说:叫巴拉河!哦,巴拉河。我知道了。我在雷公山下,无数次驾车从她身边驶过。那时,她还是一个清纯的少女,目光澄澈、灵动,有些羞涩地贴着山根,唱着歌向远处缓缓行走。而现在我的眼前,巴拉河已经壮丽无比而风姿绰约。
我问:这条河流往前流到哪儿?
老妇人说:再往前,有个叫巴拉河的村子,这条河就汇入清水江!
我继续前行。绕着高山和丛林。我寻着泥泞小路,来到老妇人说的巴拉河村时,我看见巴拉河果决地注入了清水江,以壮丽的青春投入另一条河流的怀抱。那是一个少女的最后时光,响亮着却转瞬凝成一个宁淡的音符。那时我忽然激动起来。我感到,那是一条河流没有被抄袭过的出嫁形式!她携着自己的嫁妆来自深闺,幸福地掀起浪花的笑声。
我立即摁响快门,拍摄下河流拥抱的瞬间。那场婚礼,在我的镜下显得如此美轮美奂。他们相拥着,奔流着,拧成生命中更坚实的强度与柔韧,如同一种暗藏的久远的预示。
后来,我走向了村子。那个历久经年的码头,青石砌筑的石阶,它伸向河畔时形成一把巨形的塔状的扇。还有悠长的石板路,飞檐,民居,墓地。它们都是这座村子的日历,也是这条河流出嫁的证婚人!
桥映在古枫树下,远远地如月黯淡的影。巴拉河就要做新娘时,她跨过那座桥影,你猜想,她犹疑着踯躅着的羞色,曾经那样对影梳妆。而她的决绝而一往无前却没落下一丝留连。那时,我以回首的方式想象河流在群山中脱颖而出。
一河绿波,一河阳光,一河涌动的激情。
走在石级上的老人告诉我,从这儿往下走,就是五河村。哦,五河,不就是我刚刚写下的苗寨吗,我的《五河逝水流年》,我的《照亮流年幽黯的底色》。嘿,我绕了一大圈,现在,我几乎回到了原地。
夏天离去,这个秋天兴奋地登场。禾苗纷纷低下饱满的头,为这条做新娘的河流鞠躬行礼。村子宁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大家都来听新娘悠婉的歌声。
那是成熟的季节。蝶舞从清晨开始直达黄昏,甜美的蜜蜂一直在花丛中,陪着新娘歌唱。我不知道是谁策划了这场感人的婚礼,这个时间,这个场景,这两条河流,伸出两双练习已久的手,温情直接抵达心岸。我从桥上悠然而过,这个秋天让我的心灵显示这场婚礼的色道,温暖的心潮一阵阵袭来。
村后的松林,舞蹈着秋天的颜色,欢庆的笙歌在松尖上奏响。群山从远处赶来,它们凝然拥立,以亲人的身份观看这场婚事,纷纷击掌而歌,礼数洒落一河。风声再起时,河流柔媚地闭上美丽的眼睛,它们正在分享那个正午的暖色的光芒。
我想象着日出时分,村子开始备办婚事的忙碌,就像燕子衔泥一样欢乐。歌声证明所有的存在,无论下雾或满地晨光。它们一直忙碌到辉煌的日落过后,所有退场的一切,都隐藏于黑夜的底色,此时,揭开新娘的婚纱,馨香弥漫大地,一种缠绵缓重而来,欢乐与伤痛一同写出生命的日历。一桩婚姻,一份潜伏多年的注定。小村默默地见证这场婚礼,宁静而无私。
喜欢听故事是新娘的天性。清水江涌起波涛时,巴拉河的脉跳加速。她清纯地贴着清水江的胸怀,任清水江倾诉不休。它们叙述故事,然后演绎故事;它们回忆历史,然后创造历史。细语柔波,深入肺腑。
我们栖居的大地,无时不让我们感恩。那些群山,树林,河流……它们和我们赖以寄居的背景,就是这博大的土地。看见一次河流的婚礼,我就想到我们刚刚离去的前辈的身影,时光划过时,他们留下的,不是一路的足迹,而是一根潜藏的线,一种隐伏的精神。就像我们头上飞舞的鹰,它的雄姿,它的灵动的影不是留在大地上,也不是留在影册里,而是留在我们的心灵上。
一步步踏上石阶,小村的门扉洞开。我感到它像一张嘴,它吞吐着时光的流向,也吞吐着丰厚的财富。或许,它在絮叨着一些对这条河流感恩的语词。是这条河流滋润着小村的日月,滋润着小村的一代又一代。我坐在石阶上,凝目观赏两条交汇的河流,那场婚礼骤然掀起了高潮,浪花引亢而歌。几个水手踏在浪尖上手舞足蹈,还有欢快的渔舟,也旋舞在波峰浪谷中,群燕翻飞着,和蝶舞一起,生命宣泄到了极致。
那个老人告诉我,正是这两条河流,它养活了这座村子,还有沿途的许多村庄,包括我的五河村和我顺水漂流抵达的许多村庄。呶,他指着那些石阶说,这青石码头,就是当年运送财富的通道!他又指着河岸宽阔的三角洲说,呶,那个沙坝当年木头堆积成了山呐!
我一直坐在石阶上,一边注目着河流的婚礼,一边听老人讲述。群燕和蝶在水面上翻飞,那是这场婚礼最鲜艳的花朵。它们飞舞着,小村的黄昏遵循着自己的秩序次第来临。我慢悠悠地告别那场婚礼,一条河流的出嫁形式,就永远定格在那个美丽的黄昏!
梦可以延伸白昼和黄昏的美丽。阳光和雨露,高山与河流,雁阵及鹰舞……许多暗夜乍暖还寒,河流的婚礼是一场舞会的高潮,始终在我的梦境里漾溢。我告别那个蝶舞的黄昏,就是告别那场感动大地的婚礼。只是那些想象中的玫瑰总在我的梦境里绽放,瑰丽与歌声一同萦绕,夜的风与水声喧哗,正划破夜的黑暗,光明渐次从东方涌来,像一座门一样凝重。
我的梦境持续不绝,原野广袤如汪洋般漫延而至。那是我们祖祖辈辈遗存下来的高天厚土,那是我们黔东南的山川大地,磅礴与柔美,过去与现在,欢乐和艰辛,男人和女人,四季的花朵,辉煌的落日——那是我们的家园。一条河流的出嫁形式,就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从少女时光的秘密源泉到她告别昨日的天真浪漫。她不再痛惜那些逝去的年华,却酝酿着希望和昭示着未来。这场婚礼让我彻夜不眠,因为我的梦境一直宁淡流动。就是这样一条写在大地上的流河,恍如我梦境里的手势,她招引着我们走向大地的远岸,希望沉缓而来。
每天清晨,我坐在床上——我亲爱的床,我怀念着策划这场婚礼的人。这个秋天,他定然站在河流的高处,像摘果实一样欢愉。他看到了巴拉河与清水江从夜的甜蜜里醒来,喧哗缓慢涌起。他们孕育的那些未来和梦想一起在大地上奔腾。码头上的石阶在晨光中延展,翻晒陈古的历书。村子上所有的门扉洞开,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奔涌的河流两岸,把所有的梦想寄托给那条蜜月里的河流。那时,浪花兴奋地翻卷着,唯有大地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