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丹寨 传统手工苗绣之殇(组图)
贵州近几年发展极快,80多个县都将通行高速公路。从今年4月开始,从贵阳机场到丹寨只需1个多小时,穿过20多个山洞隧道的旅程,使我忘记了过去需要4个多小时的艰辛跋涉。不过,高速的尽头反而让人失望,比不上原来山路崎岖、一步一品的景致。
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必要的丧失"。可没人去探究与发现,也就没有手工的未来。如果感觉失望,就要再度启程,因为真正的手工在更远的地方。也许这也是手工的希望所在,因为外部世界的侵袭没那么快掠过似无尽头的盘山公路,而有心人会孤独而执着地前进。
从县城坐车1个多小时,我们来到了雅灰乡的集市,不禁大吃一惊。
这里与县城的市场完全不同,超过一半的摊位都与手工有关,有刺绣的花样、各种颜色与质地的绣线、绣片及各种刺绣成品。这里也与凯里的刺绣市场不同,卖家与买家并不是那种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关系,充满着逢迎与猎奇,这里,各种手工产品都是作为生活必需品出售的。摊位前围拢的,都是本乡本土的大姑娘小媳妇,谈论的问题,多是这里有什么新花样,那里有什么特殊颜色的线,机绣很少见。
与现代的距离,可以很粗浅地解释这种现象。在"开化"的村寨里,各种演出与拍摄,村民都知道张手要钱,或者已经成为村寨的某些活动组织形式,即便只是穿上民族服装在旁边围观,都有钱拿。而这里的村民,面对外人的镜头还有点害怕,在全球化的边缘,他们还过着自得而脆弱的生活。
雅灰乡,以百鸟衣著称,手工传统的集大成者,民族手工的皇冠。
百鸟衣是苗族村长的首长穿戴的节日盛装,其制作过程充分了体现手工产品的种种特性。比如那些仍旧使用手工的国际奢侈大牌,其手工工匠的小时工资,堪比知名律师。但如果你认为手工产品就是人力劳动的堆积的话,那还只是手工的浅层理解,百鸟衣的制作,充分表现了手工与人类历史的关系,而这些观念往往是我们并不熟悉的。百鸟衣的基底,是多层的蚕丝,但每一年只能吐一层,而所有的工序就是等下一年的来临,这样,不同年份的蚕丝之间才会自然密接在一起,这种制作手法本身,即便用机器去代替,也是无法完全再现的,因为它们的基本逻辑都不相同,等待一年,有特殊的意义,这不简单是个效率问题。经过蚕的4-5次吐丝,也就是4-5年的时间,百鸟衣的基底制作完毕,然后开始在其上绣花,主体是一百只各式各样的鸟以及配饰图案,这样的手工劳作,又是经年的概念。
如果认识人的话,在雅灰乡还是可以收购到百鸟衣的,当地仍旧有此类手工艺人世家,价格当然水涨船高。但我觉得这些作品其实是无价,它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出售。或许可以说,只有不为出售的作品,才是真的作品。
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件作品,无论原料与素材是什么,都可以表现人的创造精神。在羊先村李金英家,我惊叹在这样一个偏远而贫穷的村寨里,一个农户的家庭能如此的洁净:地上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害怕落尘的地方,都用织布细细盖上。我们转到后院才看到猪圈,感叹他们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实现了很多富裕农村都没有实现的人畜分离。李金英一边往我们手里塞烤熟的红薯干和本地特产的黄糯米饭,一边给我们播放苗族歌曲的DVD,显示着村寨里传统与现代杂糅的交往方式。
李金英是锦鸡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也是当地妇女织锦劳作的带头人,热情但又保持自己的某种气度,她家算是民间工艺之家,丈夫是远近闻名的芦笙工匠。芦笙在苗族的生活里处于核心位置,我们拍照时曾想让妇女们摆出几个锦鸡舞的姿态,她们一致的回答是,"没有芦笙伴奏,不知道怎么跳"。
就是这样,传统融化在血液当中,或者说,只有血脉的流动,才是传统与传承的真髓,文化与人是一体的。如果没有去过羊先村,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个人、一张张面孔,她们的年收入最低只有几百元,身为女人,完成最繁重的田间劳作,同时又会用一只竹片几条丝线,织出比机器更为精湛的锦绣织带。她们的眼神饱满、神色平和,浸透着每日的生活与周遭秀美的山川。
羊先村,一座云雾之上的织锦天堂。当我们辗转3个小时山路到达羊先时,连不喜欢单纯景色的摄影师姬东都主动要求停车拍摄。进羊先的路从山顶蜿蜒而下,而云雾从谷底升腾起来,在山坡上若隐若现的就是羊先羊告上下两寨。从上寨走到下寨的阶梯两旁,木楼错落,每个拐角处或有参天古树,或有似不经意的花丛,"有阿凡达的感觉",这是很多人发出的赞叹。
其实从李金英家门口望出去,就是一座云雾天堂,但指示天堂存在的并不是绚丽壮美的景色,而是她家门口的樱桃树和鱼塘。
2008年西南大雪灾,羊先被封路1个多月,县领导以为要死人了,没想赶到村里,是一派节庆气氛,很多人是因为喝醉了倒在地上。灾难面前,村民们反而要比武装到牙齿、实则脆弱无比的城市人达观而快乐——既然无事可做,不如过节吧。在村里的活动平台上,我看到一张被风吹掉的半边的告示,日期在春节左右,大意是说因为凝冻封路,无法去县里"讨资金",但锦鸡文化活动还是要搞,所以要大家集资来做,并表彰带头捐款的个人。想必最后的活动很成功,有歌有舞有火有酒,一个有酒神体验的人更可以坦然面对生活的一切。
由于到最近的集市坐车都要1个多小时,羊先甚至保留着以物换物的习俗,村民会用农产品和山货换取其他生活必需品。村寨里有人结婚,也没有红包送,每个去吃酒的人担上一挑稻谷就可以了,很实惠。因为山高路远,村寨就是相对独立的小社会,婚丧吃酒,大家就会搬弄起一套村委会置办的桌椅往一家去凑热闹。贫困地区,评价村委会执政能力的标准,就是能否要到钱,羊先村每家每户门前洁净的水泥地,就是老村长去化缘得来的。
硬化地面带来了洁净与舒适,"讨资金"跳锦鸡舞,则是村里关心村民精神生活的一种方式。当为绣工拍摄肖像,赞叹她们沉静安详的面孔时,很多人会不由说:她们是有灵魂的。
余英告诉我一件她记忆深切的事,有次绣工们搞篝火晚会,她邀李金英跳锦鸡舞,之前,大家在篝火与米酒的促动下,气氛已达忘形高潮,但李金英的舞蹈一起,广场上忽然肃穆起来。是她庄严与神秘的舞蹈动作,摄住了大家。如果只是浮在"民族风"的表面,就会觉得锦鸡舞是个欢快美丽的舞蹈,但其实就像所有的民族舞蹈一样,锦鸡舞也是一种充满仪式感与神秘感的舞蹈,让人们体验与直面自己的精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