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丹寨 传统手工苗绣之殇(组图)
图片来源:姬东
几乎所有的都市人都喜欢说,我们是没有灵魂或努力追寻灵魂的人。世界太快了,而灵魂是慢速的,都市人空洞的双眼看到,在这些被大山包裹的地方,村民仍旧保持着魏晋盛唐的神采,历史似乎没有流淌过。
王家村是离丹寨县城距离较近的一个村寨,因为与外界交往较多,村民比较富裕,而由于旅游者的需求,村民也刻意沿袭着民族仪轨,其服装发饰与祥和饱满的神情配合起来,每一个普通的绣工,都有盛唐的风范。有同行的朋友说王家村的很多妇女很像那些日本乡村电影里的人,我笑道:“唐朝+苗族,不就是日本人寻根的一说吗?”
到达王家村的时候,村民正在给一个摄影采风团表演苗族歌舞,对于一个初到苗寨的人来说,这样的歌曲与阵势,还是相当吸引人。王家村也是由政府主推的一家民族风情村,区别于深山里的村寨,这里的村民对于外部访客早已见多不怪。
每个地方都有一些展示地方特色的“定点接待单位”,如果不知道真实的人文地图,就只能来到这样的地方——这些为了都市游客预先设置好的地方。但完完全全地对现代投怀送抱,也并非不可取。精致绝伦的苏绣湘绣不就是如此吗?那种叹为观止的技巧与了无新意的图案,那些装裱在镜框里的标准化生产出来的作品,完整呈现了一个传统不断媚俗化与对象化的过程。作为一种艺术表现形态,它们无疑曾经是有灵魂的,代表了人类最顶尖的创造力,但现在,它们成了机器对人手的拙劣模仿。
从苗绣来看,无论从细密程度还是图案质感,机绣与手绣的差距还相当大。对此我曾经想,如果是有充足的市场需求,人类绝对可以制造出超越手绣的苗绣机器,它们刺绣的图案会更精细更准确当然也更复杂,之所以手绣还存在,恰恰是因为市场还不够大。
但深入苗绣手工的腹地,我发现这样的想法并不完全成立。苗绣的价值,在于它仍旧是苗族人生活的一部分,没有彻底的对象化,而它们也时时刻刻在传递与呈现着这个族群对于世界与生活的千年感知。
“手,作为人类最灵巧的身体工具,不仅是技术的载体,也是灵性的载体。”这是中央美院郑韬凯教授的一段话,也许更能清晰表述这层意味,他认为每个人都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这需要通过肢体的不断磨炼而得以生发呈现出来,精湛的小提琴艺术与高超的篮球技艺,都是如此。最尖端的机器已经可以模仿人类手工制作的疏漏与瑕疵了,还有什么是机器做不到的?目前来看,机器还没有情绪,更没有心灵,那心灵并不是理性与智商的世界,而是感知与记忆的世界,千变万化的感知与千年流传的记忆。苗绣的手工价值,就在于它保留了人类最珍贵的品性之一:自由与随性。有个很有意思的例子,有天我看见绣工吴如群在做绣片,在完工后,她信手在四个角上绣了匪夷所思的四个字——“小朋友好”,我问为什么要绣这个呢?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彼时彼刻觉得应该。这是多么生动的四个字啊。每个绣工都恣意自己的想象力,同样的花型,任何人的作品都不一样,每个人自己的作品也都不一样。一件完全偏离了花型设计的绣品,也许却达到了设计者与过往所有绣工从未达到的创造境界。
更重要的是,即便这件作品在艺术与技艺上并不是那么出色,但你知道它出自一个千里之外深山之内的绣工之手,她怀着刺绣织造嫁衣的心愿、聆听着此起彼伏的鸟鸣、呼吸着浸透林气花香的空气,带着你不知道却一定可以感知到的情绪,一件手工绣品传递着一个人的生命,每一个人的生命也是一件作品,这里,人与绣,合一了。你会觉得,这是一种心灵的交换,千年的民族灵魂与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体灵魂,都通过灵巧的双手,呈现在我们面前。
见到苏绣或湘绣,会赞叹会喜欢,见到苗绣,你则会心跳加速、毛孔张开,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就像那些仍旧带着魏晋唐宋风范的苗族村寨与族群那样,有些传承在世界的有些地方是一直没有间断的,这就是都市人所谓的神秘感。
苗族生活仍旧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世界。在王家村,村里的鬼师、一位慈祥也有些威严的老奶奶为我们的团员算命祛病。她也是知名的手织布巧匠,织造时颇有一代宗师的仪态,而当她用织布的手拿起我们团员的手开始呢喃之时,她说的话顿时让我们觉得这个无序的世界肯定还是有规律存在、还是充满了无尽的神秘感,而她,正是通过手来获悉这一切。
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感,只是我们变得太快了,很多东西还没有积淀就丧失了作用,便也没有人去传承与体会它们。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旧的都是不好的,灵性,因为需要岁月积累与心灵不断参与,而与我们绝缘。也许,手工产品作为灵性附着之物,还可以为都市人传递千年灵魂的讯息,也许,这才是我们要保护手工的最原始的冲动。
无论是现代人的手相游戏,还是鬼师庄重的通灵仪式,都是通过手来洞悉人的内心与人生。这正有一些人,希望人们通过手,去改变自己的人生。
即便是那些对于传统持最悲观论调的人也知道,虽然一张手工地图往往是一张手工衰落的地图,但这地图是不能不向外界打开的,因为传统需要外部的空气。即便对于大山中的民族,也没有一种传统是自发产生、自行发展的,就像苗绣中常见的蝴蝶、花鸟、龙凤,这些都不是在一天里毫无缘由的出现。村寨生活已经与这个世界建立了联系,切断这个联系,只会让传统死得更快。
手工丹寨,这是当地政府力主推行的区域文化牌。看起来,丹寨也曾做过不少细致的工作,建立了石桥(古法造纸)、卡拉(鸟笼制作)、排调(蜡染)等手工风情村寨,在很多重要的路口都有这写特色村寨的指示牌。但如果不是特别有心,人们已经很难在那些沾满尘污的指示牌上发现这些字迹。
值得一提的是位于韭菜沟的锦驿。锦驿在一条山谷里,几座木楼环绕着一湾平静的湖水,后山还有清静的山间别墅。丹寨很多村寨盛产韭菜,根茎粗壮,但没有太浓的辛辣味道,韭菜沟也因此得名。而锦驿的手工事业也如这韭菜般平淡而茁壮地生长着。一年多来,已经有几百名村寨妇女在这里接受了手工培训并参与手工劳动。那些过往年收入几乎为零的妇女们凭借双手的轻松劳动就能享有数千元的报酬。过年的时候,绣工的丈夫拖着村长来接人,因为这里的生活太过安逸,绣工们竟不想回家去。
在羊先村,我就听到那里的织锦女工每天走40分钟、再坐车1个小时去接受培训,比种自己家的地都积极。或许,这可以用经济学去解释,因为种地的收益太低了。不过,当你亲身经历,便会知道这是有关梦想的一件事:做有意义的事,改变自己的人生。
每个在锦驿的绣工脸上都时刻挂着笑,但是在这里只是完成她们的技艺培训而已,只有少数优秀的绣工可以作为培训辅导留下来,更多的人会回到村寨里,继续她们的手工劳作。